【文史随笔】 孔子何时称圣？
在孔子心目中，圣人都是功绩卓著的英雄人物，他们最大的功德是造福天下黎民百姓，这是道德高尚的仁者也无法做到的。弟子子贡有一次问孔子道：“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，何如？可谓仁乎？”孔子答道：“何事于仁！必也圣乎！尧舜其犹病诸！”（《论语·雍也》）显然，仁者和圣人在人生境界上是有很大差距的：仁者修身立德的出发点是“己”，即加强个人道德修养，自觉遵从礼制规范，进而推己及人，做到“己欲立而立人，己欲达而达人”；而圣人修身立德的出发点是“民”与“众”，他们关爱民生，博施广济，恩泽天下，这一点连上古帝王尧舜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。
同样，君子和圣人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。孔子说：“圣人，吾不得而见之矣；得见君子者，斯可矣。”（《论语·述而篇》）圣人是有德有位，行道于天下，功德无量，令人敬仰，不过他们已作古多年，故而孔子感叹“不得而见之”；君子则是有德无位，他们洁身自好，特立独行，受人尊敬，这些有德君子在当时社会上也难得一见，孔子有幸“得见”，并与其相处，故而心满意足地说：“斯可矣。”
孔子作不见圣人和难见君子之叹，主要有两层意思：一是表达了孔子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。在现实政治中根本见不到像尧舜那样关爱民生、博施广济的贤明君王，满眼望去，在位的当政者都是无德无能之辈，他们追求奢靡浮夸的生活，不断加重百姓税赋负担，弄得民不聊生，怨声载道。同样，在现实生活中也很难见到像蘧伯玉、宓子贱那样坚持操守、勤以修德的正人君子，多数人都是蝇营狗苟之辈，他们利欲熏心，僭越礼制，道德沦丧，故而孔子作此感叹。二是表达了孔子对上古圣贤和有德君子的崇敬之情。孔子对历代贤君明王无比崇拜，“祖述尧舜，宪章文武”（《礼记·中庸》），他最崇拜的政治偶像是周公，然而却“不得而见之”，甚至在梦中也见不到周公，因此他感到失落和焦虑。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，孔子经常遇到困惑，他苦思冥想，却一无所获，因此他希望身边能有圣人和君子在思想上给予启发，在精神给予鼓励，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不仅遇不到指引方向的精神导师，也遇不到志同道合的精神伴侣，因而感到苦闷和迷惘。
三
孔子博学多闻，下学上达，在诸侯各国影响很大，因此当时有人称赞孔子聪明智慧若圣，道德修养若仁，已经具有圣人风范。孔子对此则比较排斥，不愿接受，他说：“若圣与仁，则吾岂敢？抑为之不厌，诲人不倦，则可谓云而已矣。”（《论语·述而篇》）孔子为人治学一贯谦逊、严谨，头脑也比较清醒，所以他在谈论自己时总是放低姿态，出言谨慎：在道德修养方面，他只谈为仁过程，不谈为仁结果，所以《论语》书中基本看不到他关于“得仁”的自我认知；在为学求知方面，他认为人有“生而知之”、“学而知之”、“困而学之”和“困而不学”（《论语·季氏篇》），只有“生而知之”的人才有能成为圣人，而他自己则属于“学而知之”：“我非生而知之者，好古，敏以求之者也。”（《论语·述而篇》）他之所以能学有所成，得有圣名，完全是因为自己“为之不厌”，“敏以求之”。
孔子晚年归鲁后，被鲁哀公、季康子等人奉为“国老”。此时他虽然在政治上没有受到重用，但是道德学问名满天下，众多弟子纷纷出仕为官，大有布衣而王的势头，因此关于“夫子圣者”的言论慢慢开始流传。其实早在孔子年轻时，鲁国贵族孟僖子就曾对人说：“吾闻将有达者曰孔丘，圣人之后也，而灭于宋。”（《左传·昭公七年》）可见孔子是圣人后裔，血统正宗，这是成为圣人的重要条件。与此同时，孔门内部也正在酝酿一场造圣运动，子贡是这场运动最有力的发起者和推动者。在《论语》中，有许多关于弟子对孔子表达崇拜之情的言论，但是大多都是“请事斯语”之类的表态，子贡则与众不同，他对孔子感情最深，用心最专，他的许多言论都有把孔子神圣化的倾向。齐景公曾问子贡道：“夫子贤乎？”子贡立即为孔子正名道：“夫子乃圣，其徒贤哉！”（《论衡·知实篇》）某国太宰（太宰有吴、宋、鲁、陈四说）也曾问子贡道：“夫子圣者与？何其多能也？”子贡回答道：“固天纵之将圣，又多能也。”（《论语·子罕篇》）太宰简单地把“圣”理解为“多能”，这也是时人对“圣”的基本理解。子贡则认为太宰对于“圣”的理解过于肤浅，于是就把“天”抬了出来，意思就是，上天要想让孔子成为圣人，就自然会赋予他许多超乎寻常的本领和才能。后来子贡把太宰的话转告孔子，孔子就顺着太宰的“多能”说法，解释自己年轻时曾经从事过委吏、乘田之类的“鄙事”，在实践中学会了许多技能，所以“多能”，对于子贡的“圣者”话题则不置可否，而是以“君子多乎哉，不多也”作为回应，表明孔子心里并没有当圣人的念头，他只想当一个“为之不厌，诲人不倦”的谦谦君子。
子贡画像
孔子拒绝称圣的主要原因是他在政治方面并不成功，他一生立志于传承文王道统，曾放言道：“文王既没，文不在兹乎？天之将丧斯文也，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；天之未丧斯文也，匡人其如予何？”（《论语·子罕篇》）然而在现实政治中，他仕途受阻，四处碰壁，终无所试，最终只是一个失败者，所以他拒绝称圣。
值得注意的是，子贡在和太宰的对话中说孔子“将圣”，“将”是将来时，说明孔子生前并未称圣。东汉王充对此做出具体分析：“将者，且也，不言己圣言且圣者，以为孔子圣未就也。夫圣若为贤矣，治行厉操，操行未立，则谓且贤。今言且圣，圣可为之故也。”（《论衡·知实篇》）由此可见，一个人想要成为圣人，不仅需要天赋异禀，血统高贵，而且还需要经历长期而艰苦的德行修炼。孔子尽管一生坚持讲学修德，求仁从善，人生修养已经达到“从心所欲，不逾矩”的境界，但是生前并未称圣。
四
孔子去世后，孔门一度遭遇危机，卫公孙朝、叔孙武叔、陈子禽等人都曾公开质疑或诋毁孔子，他们甚至不尊称孔子为“夫子”，而是直呼其为“仲尼”。关键时刻，子贡挺身而出，发挥其“言语”特长，公开为孔子辩护，维护孔子的神圣地位。《论语·子张篇》篇末四章集中记载了子贡的反击言论，他盛赞孔子是“文武之道”的传承者，把孔子比作不可窥视的高墙深院和只能仰视的日月苍天，任何企图诋毁孔子的人都是自不量力、不能得逞的，最终只能说明他们渺小和无知！
子贡是一个有才华、重情义的人，他对孔门的归属感也很强。孔子去世时，因为当时他不在身边，众弟子结庐守孝三年结束后，他又独自一人留下来继续守心孝三年，可见他对孔子的感情非同一般。当孔门受到攻击时，他立即挺身而出，予以反击，但是想要彻底解决问题，就必须高举孔子这面大旗，把孔子打造成为圣人，于是他串联宰我、有若等人共同策划和发起了一场造圣运动，《孟子·公孙丑章句上》中详细记载了他们的造圣言论：“宰我曰：‘以予观于夫子，贤于尧、舜远矣。’子贡曰：‘见其礼而知其政，闻其乐而知其德，由百世之后，等百世之王，莫之能违也。自生民以来，未有夫子也。’有若曰：‘岂惟民哉？麒麟之于走兽，凤凰之于飞鸟，太山之于丘垤，河海之于行潦，类也。圣人之于民，亦类也。出于其类，拔乎其萃，自生民以来，未有盛于孔子也。’”宰我、子贡、有若三人不仅在孔门之中具有绝对的号召力，在诸侯各国也具有很大的影响力。宰我、子贡在孔门四科中均列“言语”优等，说话极具煽动性，而有若不仅长相酷似孔子，而且研习儒学也独有心得，众弟子曾一度打算推举他为孔门领袖，“欲以所事孔子事之”（《孟子·滕文公章句上》）。他们三人联手造势，分别把孔子比作尧舜、百世之王和麒麟、凤凰、泰山、河海等等，把孔子的思想境界和历史功绩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，孔子称圣之事当然不容置疑！至此，孔门的造圣运动终于完成。
到了孟子时代，孟子利用其特殊身份和影响力，把孔子列为“四圣”之集大成者，进一步巩固了孔子的圣人地位：“伯夷，圣之清者也；伊尹，圣之任者也；柳下惠，圣之和者也；孔子，圣之时者也。孔子之谓集大成。集大成也者，金声而玉振之也。”（《孟子·万章章句上》）此外，他还把孔子纳入尧舜、商汤、文王的圣王道统，按照圣王五百年一现的历史规律，从周文王到孔子，其间正好五百年，这样就明确了孔子在历史上的合法地位，而孟子本人也以孔子忠实信徒的身份而获得“亚圣”的头衔（《孟子·尽心章句下》）。秦汉以后的学者继承了孟子圣王道统的观点，东汉末年的徐干也说：“非唯贤者学于圣人，圣人亦相因而学也。孔子因于文武，文武因于成汤，成汤因于夏后，夏后因于尧舜。”（《中论·治学篇》）徐干认为，历史上的圣人并非都是生而知之的，从太昊、燧人、帝轩、仓颉开始，代代相因，皆有师承。
司马迁编修《史记》时，专作《孔子世家》，通过这种史书编修体例，把孔子的地位提升到与各国诸侯并列的高度：“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，当时则荣，没则已焉。孔子布衣，传十余世，学者宗之。自天子王侯，中国言《六艺》者折中于夫子，可谓至圣矣。”《史记》是官方确认的正史，因此孔子的“至圣”地位至此正式确立。
汉武帝时期，罢黜百家，独尊儒术，立五经博士，儒学一跃成为官学，求仕者无不研学儒家经典，孔子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天下人景仰的万世师表和超凡圣人。
孟子画像
纵观孔门这场造圣运动，子贡等人最终能够成功造圣，既有必然因素，也有偶然因素：孔子所创建的儒家思想代表了当时社会的一种主流价值观念，传播很广，影响很大，并且为许多上层当政者所认同和接受，因此孔子称圣是具有广泛的政治基础的，这是必然因素；发起造圣运动的几位孔门弟子才华出众，学识渊博，在当时已经形成一股颇有影响的政治势力，尤其是子贡，他不仅先后在鲁、卫等国担任要职，而且还四处游走货殖，大发横财，家累万金。根据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记载：“子贡结驷连骑，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，所至，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。夫使孔子名布杨于天下者，子贡先后之也。”由于几位弟子精心谋划，大造舆论，全力推动，逐渐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尊孔氛围，孔子称圣之事也就水到渠成了，这是偶然因素。
总体而言，孔子称圣，对于传播儒家思想文化是具有积极意义的。但是汉武帝“独尊儒术”，把儒家思想作为统治工具，因而使得孔子的圣人光环褪色不少。
文章来源：《文史天地》第 255 期
【作者系江苏省文史学者】
责任编辑/王封礼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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